親愛的楊乃糖
已經好幾次了,媽咪特意提醒我太寵妳了,每當妳紅著眼眶語帶哽咽的對我說:「爸比,我想吃甜甜圈…」總是讓我冒著被媽咪唸的風險偷偷買回家給妳。在我們父女倆大快朵頤後,我還是會精密計算媽咪回家的時間,然後跟妳一起將所有的線索毀屍滅跡。在給剛踏進家門的媽咪擁抱親親之後,妳毫不例外的一定會出賣我:「媽咪,我剛剛吃了草莓口味的甜甜圈,好好吃喔......」從客廳傳來充滿殺氣的眼神之下,我通常會默默的去廚房洗碗,試著稍稍閃過這股肅殺的氣氛。
在妳哭喊著牙痛聲中,我們慌慌張張的把妳送去牙科診所,妳那美麗的門牙邊已經缺了一個洞,醫生阿姨擔心的是已經蛀到神經了,如果這樣就需要進行根管治療,聽到這裡媽咪都快昏倒了,爸比則是心疼不已。
接下來的日子妳的甜食被謹慎的控制著,可是妳那紅著眼眶語帶哽咽的招式還是讓我沒轍:「爸比,我想要這個小蛋糕玩具......」我總是以妳要好好刷牙喔!妳要早點上床睡覺喔!這樣的交換條件做為妳可以獲得玩具的藉口,一直到那晚爸比像抓狂一樣的把妳罵了一頓之後。
睡覺前妳把玩膩的玩具就這麼直接丟到床下去,我壓制住情緒對妳說:「寶貝,這樣小蛋糕玩具會痛喔,趕快把它撿起來呼呼…」「不要!」「那爸比要把她送給別人了喔!很多小朋友都沒有這樣的玩具可以玩喔…」邊說我邊把玩具放在陽台外來嚇妳,妳有一點點緊張了起來,吱吱嗚嗚的想要阻止我時,卻又突然像想通了甚麼似的說:「爸比,沒關係,明天你再帶我去買這個小蛋糕玩具,店裡還有......」。
在我口氣狂爆的說著妳完全聽不懂的話語聲,以及夾雜著妳似乎是嚇壞了的淒厲哭聲中,媽咪匆匆忙忙的從書房跑過來把妳一把抱起,我大聲的說明生氣的原委,小小年紀為什麼認為錢或者購買行為是這樣的容易及必然!
「停!最沒有資格罵她的人就是你!寶貝的任何行為都是反映出我們大人態度的鏡子…」媽咪說。
在怒氣的喘息聲中我安靜了下來,然後無言以對。
進到書房慢慢整理自己的情緒之後,爸比要讓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生氣。
應該是十幾年前吧。爸比媽咪剛剛開始拍攝紀錄片沒幾年,因為想探索在日本的台灣人社群,我們二人就跑去東京新宿的歌舞伎町去拍攝一群台灣媽媽桑的故事,在銀行戶頭只剩下夠支付機票及一點點生活費的情況下,在那個物價幾乎是台北三倍的城市生存及拍攝實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當時我還不清楚是否要將紀錄片作為我這一生重要的工作,或許因為經濟的壓力,也很懊惱把有正當工作的媽咪一起拖下水來拍紀錄片。
為了省錢,我們借住在一個媽媽桑家客廳隔出來的角落,每天凌晨她從酒店下班回來之後,或許是工作的困境、或許是生命的壓力,她每每都繼續飲酒到天亮,我們幾乎是在單薄的隔板中,在她的啜泣聲中醒來,然後在被窩中聽著一個個不堪的故事,然後在間歇的靜瑟中繼續深深的睡去。
這段時間我聽到的都是這世間一切的疑惑及痛苦,都來自於那無窮無盡的慾望,對為了改善原生家庭而來到日本討生活的媽媽桑而言是的,對歌舞伎町前靖国通り上的人來人往的人們而言也是的。
拮倨的經濟壓力讓媽咪盡量自己煮食,有時候也會在八點鐘超市要打烊前跑去買打過折的便當,然後帶回家窩在借宿的客廳角落享受著日式餐飲的幸福時刻。好幾次經過有賣鮭魚飯的店家前,我都會稍稍駐足一下,沒有例外的我們都會在那負擔不起的價目表前打消走進去的念頭。
夏日的東京新宿氣候比酷熱的台北還嚴苛,在地鐵車站旁看著自動販賣機裡的飲料,我實在買不下手,小瓶的可樂或者礦泉水都要台幣將近八十元。但真的酷暑難耐又非常的渴,我把攝影機交給媽咪然後跟她說我想去新宿車站裡上個廁所,事實上在走進不甚清潔的車站廁所時,我打開水龍頭,在假裝洗臉的同時趕快喝了幾口水來解解渴,或許那囫圇吞水的聲音實在過於明顯,引來旁邊洗手的日本年輕人驚訝的眼神及側目。
我把水龍頭開得更大了,在埋入臉龐時也把淚水一併洗掉。
走出車站時,敏感且很了解我的媽咪似乎感覺到了一切,她很溫柔的對我說:「力州,我今天想吃鮭魚販,你......可以陪我嗎?」那天晚上我們也從超市抱了一瓶二公升的可樂回家。
我的寶貝楊乃糖,過多的慾望會毀掉人生,而那小小期望的滿足,卻會帶給我們生命無比幸福的感受。
十多年過去了,鮭魚飯也好、可樂也罷,這些對我而言早已變成了一種簡單幸福的象徵。每次進辦公室時我偶而會帶一瓶25元的罐裝可樂進去,公司裡的同事都以為我喜歡喝可樂,其實我常常把它直接就放在冰箱裡擱著,反正一段時間後總是有人會把它給喝掉。
今天我一樣在便利商店隨手拿了一瓶可樂去結帳,因為只要25元就可以讓我有簡單的幸福。「29元!」店員刷完條碼後的價格說明,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喔!原來簡單的幸福還是會漲價的,只是也漲太多了吧!
力州 2012,08,23
原文出自 商業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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